作者作为外部人士，无上帝或内部视角，因此本文难免会偏离真相，但将力求贴近真相。

本文首先会大体介绍美国对TikTok的封杀历程，随后会重点介绍：

(1)TikTok如何被突袭；

(2)美国国会议员的Aha Moment；

(3)TikTok犯下什么错；

(4)川普以疑似严重违法方式拯救TikTok及其背后原因；

(5)为什么TikTok最终大概率被封杀或简配。

以求更好地展现各种力量的博弈逻辑。

第一次过招：川普两道行政令封杀TikTok，但都未成功

忌惮于宪法第一修正案对言论自由的保护力度，川普政府采用了“双保险”，几乎颁布两道行政令封杀TikTok：

(i) 2020年8月6日基于《国际经济紧急权力法》颁布13942号行政令直接封杀TikTok①；

(ii) 8天后，2020年8月14日基于《国防生产法》发布第二道行政令要求字节以CFIUS施加的条件剥离TikTok②。

就第(i)项封杀行政令，2020年12月7日，华盛顿特区联邦法院法官Carl J. Nichols（注：川普自己提名的法官）认为：川普可“有可能”违反了美国国际经济紧急权力法（因为此法并未授权总统直接或“间接”管制或禁止个人之间的通讯）和美国行政程序法③，所以法官同意TikTok可暂时正常运行。

理论上，川普政府可就案件实质（merit）继续诉讼，最终确定封杀TikTok的上述13942号行政令是否有效，但拜登击败川普上台后，于2021年6月9日撤销了前述川普13942号行政令④，也同意暂时撤销（without prejudice）案件的继续推进⑤。拜登政府的此举也属无奈，因为诉讼基于当时的法律框架，没有赢面。

就第(ii)项封杀令，2021年华盛顿特区联邦上诉法院暂停审理，以便拜登政府和字节谈判以非剥离方式解决政府的国家安全顾虑，但双方从2021年至2022年一致并未能达成协议⑥。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

突袭：TikTok措手不及

2023年3月23日，TikTtok的CEO周受资出现在主管电信立法的美国众议院能源与商业委员会（the Energy and Commerce Committee，“能商委员会”）听证会。听证会各位议员严厉拷问周受资，气氛紧张，但随后接近一年时间内，风平浪静，没有美国拟如何监管TikTok的实质信息或报道。

但和周受资听证会几乎同一时间，美国时任众议院共和党领袖Steve Scalise在悄然行动，最终促成众议院下属CCP临时委员会主席Mike Gallagher（来自威斯康辛的共和党人）和Raja Krishnamoorthi（来自于伊利诺伊的民主党人）推动新的立法以求封杀或改变TikTok，但他们进行了高度保密，且在法条撰写过程中和白宫进行了高强度的协调，每一环节都非常高压，以至于有CCP临时委员会成员抱怨整个流程太匆忙⑦。

整个流程高度保密及快速推进的原因是，相关议员们非常担心来自于TikTok的游说势力干扰这一进程⑧。

大约一年后，2024年3月5日，Mike Gallagher和Raja Krishnamoorthi在众议院提议（bill introduction）《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应用程序法》（《重组或封杀法》）草案，要求要么TikTok控股权剥离给非美国对手，要么被封杀。

此时，TikTok完全没有提前捕捉到风声，被caught off guard/突袭，TikTok领导层也感到吃惊⑨，从而被迫后续选择走险棋。

周受资被迫选择走险棋

美国政客步骤异常迅捷，2024年3月7日一天内，能商委员会即对《重组或封杀法》草案投票50-0，同意将法案草案交给众议院全员投票。而通常委员会就立法草案，会进行来回辩论，耗时数周、数月甚至数年，本次只耗时不到24小时。

周受资此时极其被动，只能选择于同日仓促大规模在TikTok APP首页上推送开屏页面（如下图），用户输入其所在地区的5位数邮编，将可直接拨打对应选区众议院议员的电话⑩。

在随后几天内，TikTok用户电话潮水般涌入众议院议员们的办公室。不仅电话数量令人难以招架，电话内容也让议员们非常抓狂：很多用户都未成年，有的只有9岁话都讲不全，有的一边电话一边痛哭，有的威胁如果议员投票赞成法案就自残，有的假装成议员儿子表示想不开将议员吓得半死⑪。

美国政客的Aha Moment

很多议员之前对《重组或封杀法》没有那么坚决，毕竟对TikTok并不特别了解，亦有对TikTok被封杀从而侵害言论自由的担忧，但TikTok通过APP开屏方式让其用户疯狂给国会议员打电话，让议员们充分领教了TikTok巨大的政治动员威力，这对美国议员而言是他们的Aha Moment，从而更加坚定投票支持《重组或封杀法》草案⑫。TikTok发动其海量用户打电话给国会议员也被认为是最具灾难性的公关策略，虽然这有点事后诸葛亮。

《重组或封杀法》草案于2024年3月13日在众议院通过，于2024年4月23日在参议院通过（注：众议院耍了一个小聪明，将剥离或封杀方案作为国家安全法案National Security Act，与2024的Division H和乌克兰及以色列拨款法案一并打包发给参议院，参议院不得不尽快批准）⑬，于4月24日获拜登签署。至此，《重组或封杀法》成为正式法律。

随后字节和TikTok提起诉讼，主张《重组或封杀法》违宪。最终，美国最高院9名法官于2025年1月17日一致认为《重组或封杀法》的效果是内容中立（content neutral），国会有权基于国家安全利益采取行动，一致判决《重组或封杀法》不违宪，即支持了《重组或封杀法》的效力⑭。

TikTok犯了什么错？

根据西媒报告，TikTok疑似犯了两个错误：

1. 过于自信，公关策略失败；

2. 敏感性不够，对以色列加沙战争处理不当。

其中第2个错误是致命的。

1. 过于自信，公关策略失败

TikTok的自信可能来自多方面：

TikTok认为周受资的听证会表现是巨大成功，其总法律顾问认为是“Batted it out of the park or something like that”⑮；

其花费巨资雇佣了若干有影响力游说机构；

其高管们似乎认为其有1.7亿月活用户，因此是不可触碰的（untouchable），议员们不得不考虑其投票结果对其选区选民的疏离⑯；

其已经和Oracle进行合作德克萨斯项目（Project Texas），将美国用户的数据放在Oracle美国云服务上，理论上可以解决数据安全问题；

持有字节15%股份的投资人美国SIG集团的老板Jess Yass（其本人间接持有字节7.5%）和川普关系良好，且一直是共和党大金主，其仅在23年就向共和党捐献了4600万美金⑰；

管制TikTok对用户言论自由有寒蝉效应，也限制了TikTok自己的言论自由（注：TikTok推荐内容的算法也是一种态度表达/言论，如TikTok律师后来在美国最高院辩论环节正确地指出），在国会立法推动艰难。

因此，TikTok对美国参众两院议员的游说似乎并不积极。参议院商业委员会主席Cantwell表示：相比较于其它科技巨头，其很少听到TikTok的声音⑱，虽然Tiktok高管否认Cantell的说法，但美国众议院能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也证实周受资听证会后基本没见过TikTok的说客⑲。

2. 敏感性不够，对以色列加沙战争处理不当

TikTok犯的更加致命性的错误是对以色列加沙战争处理不当，得罪了犹太人群体。以色列加沙行动后，TikTok被广泛指责：TikTok上展示了更高比例的以色列人在加沙的暴虐行径，巅峰时期，TikTok上98.6%的内容是支持巴勒斯坦的⑳， 也有指责TikTok上支持巴勒斯坦和支持以色列的内容观看比例是54:1㉑；同时横向比较，Tiktok相比较于其它媒体平台播放了更多支持巴勒斯坦人的内容㉒。

TikTok的主要反驳理由包括：

(1)支持巴勒斯坦的观看比例并不高，比如#standwithisrael的内容有4630万观看，而#standwithpalestine只有2940万观看㉓；

(2)TikTok上有很高比例支持巴勒斯坦内容并非因为TikTok算法，而是时代变了，美国年轻一代就是更同情巴勒斯坦㉔。

TikTok有意或无意未加审查地推荐支持巴勒斯坦内容，引来了美国政商界的广泛严厉批评，包括共和党资深参议员Mark Rubio和网红参议员Josh Hawley。一群40多位主要是犹太人的科技公司高管于2023年11月和周受资通过Zoom沟通，严肃指出了TikTok展示支持巴勒斯坦内容比例过高问题。但TikTok似乎并未予以重视。

展示过高比例支持巴勒斯坦内容是导致《重组或封杀法》出台的唯一致命因素，这是2024年多方包括纽约时报的猜测。2025年2月Mike Gallagher（即前文提及牵头立法《重组或封杀法》的两位议员之一）明确确认《重组或封杀法》草案虽然之前获得共识，但在国会很难推动，但就是因为TikTok播放了过多支持巴勒斯坦内容而让《重组或封杀法》草案重获推力㉕。

3. 犹太人给世人包括TikTok秀了肌肉

犹太人对美国主流社会的“控制”力无人能出其右。人们可以批评、嘲笑或讽刺民主党、共和党、议员、总统、马斯克，但不能批评犹太团队或以色列，否则很可能就被判定反犹（anti-semitic），相当于自绝于主流社会。

以色列加沙冲突为契机，犹太人再次向世人包括TikTok秀了肌肉。

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校长和TikTok一样被犹太人秀了肌肉。校长们基于言论自由精神没有打压支持巴勒斯坦的学生抗议，但本人并未发表任何支持巴勒斯坦的言论，但他们也很快被拉到国会接受严厉质询，并随后一一被迫辞职。这些大学校长，美国政府并无任何任免权限，而由校友们间接选举而出，但仅因稍微对以色列的赞歌唱得不响亮就是这下场。

公开批评英国和德国总理竞选候选人的狠人马斯克本次也领教了犹太人的厉害。用户在2023年11月于x.com发了推文说犹太人恨白人，马斯克回复说：“你说了真话”（You have said the actual truth）㉖。

但马斯克随即就吓得前往以色列进行赔罪之旅，在被以色列总统训斥后，还要赔笑去参观以色列被袭击的地点。赔罪之旅中，一个受害者家属给了马斯克一个身份识别牌，上面刻着“我们的心和加沙人质在一起（Our hearts are hostage in Gaza），马斯克立即戴上，并在x.com上发文说：我将每天都戴，直至你们心爱的人被释放（I will wear it every day until your loved ones are released）㉗。

本次竞选大获全胜，党内地位创几十年来新高的川普，也采取了多项动作表明了自己一颗红心永向以色列。比如未上任就要求哈马斯在其就职典礼前释放全部人质，否则就等着严厉后果（“all hell will break out”）㉘，更是不顾及欧洲盟友的脸面，石破天惊制裁了欧洲盟友们设立并引以为傲的国际刑事法庭（The 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㉙，只是因为国际刑事法庭按规则认定了以色列政府在加沙实施了种族灭绝。

没有阴谋论，也不用假定美国主流社会人傻，都被犹太人操弄。犹太人为什么能“控制”美国？个人观察：犹太人(1)有钱，(2)对科技人文的巨大贡献，以及(3)对社会公平正义的追求和实际付出，从而获得主流社会民意的巨大认可。如果我是美国公民，基于个人经验，我也会坚定支持美国犹太人。另一篇文章会详论个人在此方面的观察。

4. 小结

TikTok似乎过于自信，又基于惯性对犹太人统治力敏感度不够，和三大名校校长和马斯克一起，被犹太人秀了一次肌肉。

进一步延展，TikTok事件启示是：数据安全对很多国家政客而言不是根本问题，舆论操纵及政治动员能力背后的算法才是！

川普的离经叛道

1. 手被绑住（hands are tied）

美国一项法案会经过参众两院及其下属对应行业主管委员会的四次充分辩论，各种利益诉求或理念会得到充分甚至激烈表达，最终达成大多数能接受的妥协方案。法案一旦经过总统签署生效，甚至获得最高院明确支持，此时不论任何人后续再当总统，应该严格执法。虽然共和党总统和民主党总统因为价值取向不同，从而对有些法案（例如清洁水体法案）的执法力度有所差异，但此差异通常有限㉚。

进而，《重组或封杀法》明确点名TikTok作为执法对象，从而没有给行政机关留下“未能发现隐秘的违法行为”的借口。因此，《重组或封杀法》给白宫并未留下太多晃动空间，也即白宫的手被绑住，必须在《重组或封杀法》的框架内对TikTok行事。

2. 川普的离经叛道：以合法性存疑的方式拟拯救TikTok

川普2025年1月20日上任当天即签署行政令，要求延迟执行剥离或封杀TikTok75天。

川普此项行政令合法性存疑，因为：

(1)针对TikTok的剥离或封杀的截止日期是1月19日，即TikTok的封杀应该于1月19日开始生效，严格逻辑上，川普不能1月20日事后追溯延期；

(2)虽然最终版本的《重组或封杀法》，相比较众议院通过版本，加入了总统可延期执行条款：总统可对剥离或封杀TikTok条款延期执行一次，不超过90天，前提是总统要向国会书面确认（certify to congress）Tiktok的合格控制权剥离有实质进展，且已有相关有约束力协议（binding legal agreement）能在延长的期限内完成合格控制权剥离㉛。显然川普发布行政令时，这些前提条件并不满足，比如肯定没有binding legal agreement的存在。所以川普的行政令的合法性存在严重问题。

美国共和党参议员Tom Cotton和Pete Ricketts也发声明：没有任何法理依据延期执行㉜。

因为川普的行政令合法性存疑，Apple和Google的应用商店并未敢立即恢复TikTok的下载。

3. 川普为什么冒违法风险拯救TikTok

川普冒违法风险拯救TikTok，有三大原因：

(1)共和党金主的游说，特别是上文提及的字节投资人Jeff Yass㉝；

(2)川普特别疼爱TikTok（“warm spot in my heart”），认为TikTok帮他比拜登多赢了34%的年轻人选票㉞；

(3)和Meta/扎克伯格结下的深仇大恨。

川普在不同场合提及：因为Meta利用其算法干预了2020年总统选举，进行了选举欺诈，从而导致了川普竞选失败，Facebook是美国人民真正的敌人㉟，威胁要将扎克伯格送入大牢㊱，而如果封杀TikTok，Facebook的业务会翻倍㊲。

未来展望：TikTok90%概率在美国会被封杀或简配

TikTok的未来可能有三种出路：

a. 川普推动国会两院重新立法，从而TikTok可以继续以受字节控制的方式运营；

b. 在美国被封杀；

c. 控制权从字节剥离至非美国对手，从而可以保持继续运营。

川普推动国会两院重新立法的概率机会为0。毕竟国会立法不是过家家，参众两院及下属对应行业主管委员会的四场辩论和投票过程中，所有的利益诉求和观点都已充分表达，特别是大部分参与辩论的议员都已慷慨激昂地谴责TikTok，明确支持剥离或封杀。当下，即使川普再受欢迎，也不可能有如此大能量，让大部分议员改变立场打自己的脸。

最终是出路b还是出路c，不取决于字节和美国政府怎么谈，因为现在谁都要听话；且字节剥离TikTok算法给境外人士有获得中国审批的法定义务。因此，最终是出路b还是出路c，取决于东方大国和美国的一揽子贸易及关税谈判。

而东方大国和川普在TikTok剥离和封杀的75天延期期限内谈妥的概率几乎为0，因为：

(1)川普大概率会对东方大国狮子大开口。虽然加拿大和墨西哥的姿态特别低，但依然和美国之间迟迟未能谈妥关税，表明川普对其盟友的要价也很离谱。作为对比，对意识形态不同及存在更大贸易逆差的东方大国的要价可以预见；

(2)川普核心阵营，对东方大国极其强硬，他们亦大概率会推动川普对东方大国征收更加离谱的关税。比如，其财政部长Scott Bessent于2024年10月曾在经济学人发文暗示：将对盟友也加关税，但对东方大国要加更高的关税㊳；宁愿坐牢也拒绝到国会参加听证会指证川普，从而被判4个月监禁的Peter Navarro，近期又再获川普重任。

Peter Navarro已75岁，其后半生的唯一使命是在美国布道反中，而专门写了几本书反中，例如The Coming China Wars (2006)及Death by China (2011)。Peter Navarro已经和纽约时报记者明确对东方大国施加更高关税的政策在制定过程中（set in motion）；

(3)东方大国已不同往日，有足够实力感到充分自信，明确表态“如果美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我们将奉陪到底”。

在两大国一揽子贸易及关税谈判短期内无法达成一致的前提下，东方大国不大可能单独就TikTok作出重大让步。即使顾及川普颜面，但考虑国内民众感受，预计最多只会同意或默许字节将简配版TikTok（即无原始算法）的控制权剥离出去，或者直接拒绝同意TikTok的控制权剥离。

所以，我个人预测：TikTok最终被在美国封杀或简配后在美国继续运营的概率高于90%。

参考资料